馬達第一次註意到邵三月的時候，她穿著土黃色的線衣，青白色牛仔褲，某個臺灣電視劇的女主角這樣搭配過，馬達記憶猶新。

在邵三月沒有進入到他的世界以前，馬達容易沈溺在自己的世界，別人說他傻，久而久之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傻。雖然他很想跟那些說他傻的大人們辯駁：我不是傻子，我只是很容易註意到很多東西。

其實馬達對於貧窮也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敏感，他覺得過路街是灰色的。那種灰是一種精神上的顏色，冬天冷夏天熱，窗戶關得再嚴實也會招待絲絲風意前來做客，他的床鋪是張破舊的鋼絲床上面墊上兩層褥子罩個床單杜絕了再買一張床的消費，這種床膈人脊梁又拼命往下陷。有一天晚上，五歲的馬達起來上廁所，拉起燈繩尋找放置在屋子裏的尿盆時發現，這個床中間那坨彈簧已經陷下去很深了再也彈不回來了。他鉆到床下想用小小的手掌把它往反方向撐，腳就被一個東西絆住了。他費盡力氣把那玩意拉出來，發現是一個跟媽媽差不多高的人偶，渾身光潔斷了一條胳膊，兩腿間的那個穴口又空又大，馬達的尿意更嚴重了，他慌忙的把人偶往地上一扔，“咣”的響聲讓內屋裏打鼾了半晚的爸媽停了一下聲響。馬達的心被螞蟻吞噬，酥酥麻麻的，他立刻關了燈跳到床上，憋了足足一晚上的尿。

他覺得自己一定不會睡著的，他熬啊熬，不斷對抗困意。眼皮子耷拉上了，第二天早晨，他的媽媽在他耳邊吼了一句：“多大了，還尿床？”馬達猛打個激靈，從夢中蘇醒，原來這就是貧窮啊，亂糟糟的環境混著雞毛蒜皮的小事攪成一團，臟臟的、混亂的。在過路街，這樣的命運當然不是獨此一家，當他看到白智遠、白智靈打著補丁的衣服跑來跑去，他覺得他們就像灰色的小老鼠，永遠永遠也不會被白鼠帝國所接納。

他曾見過一個小女孩在公交車上，比他大個幾歲。他和那個女孩對著坐，姑姑抱著他坐在左邊，女孩的媽媽抱著她坐在右邊。女孩紮著兩個羊角辮，穿著白色羽絨服在翻閱繪圖的故事書，他伸長了脖子很想看看那是什麽書，底部被女孩壓得平平展展，根本看不見。馬達知道他看見了也不會認出是什麽字，因為他不識字。但是他就是按耐不住內心的好奇想要看看她們那個“世界”的孩子在看什麽書？他的眼睛凝聚著一個方向，看得那女孩毛毛的，警惕著把書本合上了對著自己媽媽的耳朵說些什麽。馬達臉紅了，眼睛瞟向窗外裝作若無其實的樣子。

邵三月是過路街的奇跡，從前，馬達沒有關註過她也沒有很熱忱的看待四周。身著臺灣女明星同款配搭衣飾的邵三月的的確確吸引住了馬達，她有著奶油般粉嫩的臉龐，眉眼中描繪出來的自信與美麗讓人睜不開眼，馬達覺得她很特殊，她就真的很特殊。

邵三月發燒住院的時候，馬達的姑姑帶著馬達來看過她。馬達的姑姑只是借個能久坐的由頭，跟著三月的舅媽學習打毛衣，那種流行的棗紅色高領毛衣，她可惦記了太久了，怎樣也要自己擁有一件。只有馬達忐忑地走過來，心裏藏著滿滿的歉意。

“三月，對不起，是我害你發燒了？”馬達惴惴不安地皺著眉頭道歉。

“怎麽會是你害的，是我自己抵抗力太差。”邵三月深感莫名其妙，還是安慰他。

馬達展開了自己的手，眼睛不好意思看著三月，解釋說：“你不知道，當我在山上握著你的手，我感覺你太冷了。所以我祈求齊天大聖把我的溫暖傳遞給你，讓你趕緊熱起來。齊天大聖聽見了，他肯定聽見了，只是他太頑皮了，直接讓你發高燒了。”

這是邵三月見過的話最多的馬達，也是越來越讓她感動的馬達。她一年級競選班幹時祈禱過神跡，何老師抽到沈小紅的那一瞬間就讓她覺得所謂神跡是無稽之談，馬達的祈禱在她看來就是無用功，但她感動了。她笑笑說：“齊天大聖太夠意思了，他幫你實現了願望。”馬達害羞地低頭，擺擺手。

邵三月好奇地問：“你沒拿什麽東西交換吧？就是那種…….”她比劃著，“那種，你懂得的，人魚公主的姐姐為了阻止人魚公主變成泡沫，割了自己的長發跟巫婆兌換了毒死王子的藥物。要是那一種，成本還不算高。”她小時候看電視劇，看著那些嚎啕大哭的男主角抱著女主角的屍體向天祈禱著：“我願意拿我最寶貴的東西來換取小美覆活。”時都在想，如果她有一天遭遇不幸，有誰肯犧牲自己最寶貴的東西來祈禱她覆活。小時候的她想破了天，都只確認一點，舅舅是肯定會的，她甚至不敢確定趙巧銀願不願意犧牲最寶貴的東西換取自己的覆活。如果馬達祈願時付出成本，這也倒是意外之喜。馬達搖搖頭，好奇地問：“什麽叫做成本？”

“成本就是…..”邵三月難住了，完全沒法精準的形容這個詞匯，她總是聽著媽媽在電話那頭扯來扯去，張嘴就是成本成本，指責那人讓自己成本都沒有收回來。

“成本就是你失去了也不會覺得心疼的東西。”邵三月給了馬達一個自創的解釋，大概出於無字典可看，不能估量準確程度的心虛，她急著補了一句：“可能會有一點點心疼，但是為了得到新的必須失去的東西。”

“那我沒有。我沒有拿任何東西來交換。”馬達解釋了一句，幡然悔悟道：“大概就是因為沒有拿任何東西換，所以齊天大聖施展了他的法力，卻沒有百分之百實現我的心願。”

“可能願意犧牲的東西成本越高，你所期望的願望就會實現的。”馬達的話點醒了自己，也點醒了邵三月。

三年級的邵三月簡直可以算得上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一是成績越來越好，簡直跟謝康渝不相上下，謝康渝不服氣的說：“那你也是偏下的那個。”邵三月撇撇嘴，不置可否，這的確挺恥辱的，她差一點贏他，每次都是差一點。二是，她終於擺脫了二年級頻頻被冤枉的時光。

二年級的某個星期五，何老師作為班主任例行參加一周一次的教師總結大會，匯報工作，許多別科老師都會趁機占了這節自由課，提前講解下一星期的備課章節，花上起碼二十分鐘的時間讓他們了解這些內容。一班並沒有被占課，因為一班的孩子們都會自己先學，根本不會讓老師們操心。

噪聲奇大的教室讓還有兩天就會被罷免的紀律委員的謝康渝喊啞了嗓子，“你們要是再說話，我就挨個把名單報給何老師。”教室裏安靜了一秒鐘，又迅速沸騰起來。邵三月鄙視的給了謝康渝一個白眼兒，一遍一遍“狼來了”的威嚇對於任何人都是不頂用的。

窗臺上蓋上了一個黑壓壓的身影，不是巡視的校長就是開完會的何老師，同學們端正態度立即閉了嘴。果然是何老師，何老師飄了進來，朝邵三月招了招手。

糟糕，難道她犯了什麽錯誤？邵三月惴惴不安的跟在何老師屁股後面走出教室，何老師彎下腰捋了捋她低頭寫字弄亂的劉海，溫柔地說：“三月，老師知道你學習好，也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但是一定要註意年級紀律，知道嗎？你知不知道你上學不戴紅領巾給班級扣了多少分，下次不要再犯了，好嗎？”邵三月想立馬斬釘截鐵的說句：“不可能。”不是不可能不再犯了，而是她根本都沒有犯過，除了偶爾的一天、兩天她忘記了，上小學以來她幾乎沒有忘記過佩戴紅領巾，有時候怕自己忘記了，午睡的時候都會在脖子上戴著不刻意取下來。

但邵三月不敢，她是好學生，沒法跟何老師頂嘴，只能默默認罪，表示下一次不會再犯了。

被各班小夥伴當槍使的邵三月仍然做著一次又一次的“背鍋俠，”何老師連惱怒都沒有力氣惱怒了，因為日子太久，連年級主任都知道邵三月替無數個女生躺了槍。

三是她當上了中隊長。雖然她並不能延續一年級的夢想繼續當文藝委員，二年級之後，何老師把班裏的骨幹一個學期輪換一次，除了班長的地位是永恒的——永遠都是何清華，何老師給的解釋是班長是一班之長，不能輕易撤換，不然整個班級會分崩離析的。邵三月曾經陰暗的想，不能分崩離析的不是三年一班，而是何老師跟何清華的親情。

不過她也沒陰暗多長時間，她就因為趕超在何清華前頭當上了中隊長而沾沾自喜，雖然這完全是兩個體系，絲毫不影響她的激動與雀躍。反正我有，你沒有。

何老師宣布這個決定的時候，有個人明顯比她更興奮，那就是謝康渝。謝康渝當然不會是為她而興奮，他在為自己興奮，考了全年級第一的謝康渝當仁不讓的被選上了大隊長的職務。何老師的喜悅情緒還沒有結束，她又高高興興地宣布了小隊長的當選者，“咱們班的同學太給我長臉了，大隊長只有一個名額咱們班的謝康渝占了，中隊長只有三個名額，邵三月同學是其中之一，小隊長有五個名額咱們班就占了三個，分別是：陳陽、沈小紅、李朱燕。”邵三月開始沮喪了，她居然只是三分之一。

少先隊入隊儀式正式展開，王校長是個不喜歡搞虛頭巴腦玩意兒的中年人，他只想孩子們趕緊弄完不要占用一分一秒的學習時間，就讓除了謝康渝之外的入選同學站在各自班級最前面，而謝康渝正對著旗桿捧著五星紅旗在義勇軍進行曲鳴奏後緩緩升了上去。只有他提前戴上了自己的三道杠，這讓邵三月眼紅不已。

年級主任舉著大喇叭開始讀了：“中隊長入選者：三年一班邵三月、三年三班左橙、三年五班馬達，小隊長入選者：三年一班陳陽、三年一班沈小紅………..。”

邵三月沒有繼續聽下去，已經笑得不行了，呵，感情中隊長三個人都是她過路街占的名額。橙橙的運勢越來越強。從前，橙橙也不能算是不優秀，只是三班出現了永遠克她的一個男孩叫唐諾，那幾次考試唐諾永遠比她高上四、五分，永遠把她壓成三班老二，而唐諾比起謝康渝、邵三月又差上那麽一截，所以橙橙那兩年根本就達不到特別優秀的境界。快升二年級的時候，唐諾轉學了，轉到名師濟濟的實驗小學，為了更好地進入實驗中學。從前的一個掣肘走了，橙橙突然被激發出來更多的能力，考試成績一次比一次高，在這次期末考試終於考的比馬達還高了。

邵三月領獎臺，校長給她戴上兩道杠，她被年級主任推了一下站在了領獎臺的正數第二層，橙橙挨著她站著，接下來是馬達，頭上還頂著站在正數第三層的謝康渝，第一排的小隊長們齊齊蹲下，側著身露出身上的一道杠。那時候的橙橙身高竄得快，挺直脊背竟比馬達還高一點點。年級主任嫌他們這一排的隊伍不好看，招呼他倆換一下位置。馬達給橙橙使了一個眼色，兩個人巧妙的換了一下位置。

解決身高差的三個人終於可以恢覆正色的神情凝視前方，人挨人的隊伍裏，邵三月捕獲了很多種目光，羨慕的、敬佩的、無所謂的、妒忌的還有覆雜的，當年剛升學考第一名後來泯然眾人矣的劉科鳴就在用覆雜的眼光審視著臺上眾人，三月把目光聚焦到他身上，他就迅速地下了頭。

接下來是避無可避的宣誓，拿著自己寶貝相機的校長擰好三腳架就站在顯示屏前一直等待，真青春的面孔啊！他感慨！

“我是中國國家隊隊員。我在隊旗下宣誓：我熱愛中國共/產/黨，熱愛祖國，熱愛人民…….”馬達有些忘詞，他把臉轉向三月，想跟上她的口型，卻被這個美麗的女孩奶油般的小臉吸引註意力，她的眼睫毛又翹又長眨來眨去就像撲閃的蝴蝶，馬達忘記了所處環境的緊張氣氛，他只是癡癡地瞧著邵三月的側臉。“宣誓人xxx”，念了名字一切塵埃落定，馬達除了沒有當機立斷念出自己的名字，一件更為不幸的事情降臨到他身上，校長把宣誓起的所有狀況都記錄在了快門裏。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